(51)伍拾壹、陈夫人
遣开去传令的下人后,见杏贞眼中流转寒意,其逐渐目光坚定与他对视,“街市里轻易穿越重兵把守,就在妾面前引火自燃,这除了和辽东官员勾结,还有什么可能?”她愤恨地说道。
“还会再出几个这种人,事情远不是勾结这般简单。”他拿起手帕,仔细擦拭她被沙土浸染的莹白面庞,语气虽听不出波澜,却是理性到令人发指,彷佛方才下令把贼人头颅挂城墙的不是他。
雨化田那对漆黑如潭水的双目里透着冷酷,可想见有人胆敢在他这太岁头上动土他是有多么愤怒。
杏贞眼里是羞怒交织,却是没展现多余的表情,兀自张口缓缓一字一句,每个字如若牙缝中挤出:“我要他们死。”
雨化田一语不发,将手帕放在盆里。他比更加地理性起来,平静的把人叫过来。
因为,他知道,既然把头给高悬边关城墙了,那此刻若再展现一次盛怒,只是无能的表现。
“带夫人去洗漱,本督稍后再做计较。”他平静如止水地语气说道。
穗玉赶忙扶着杏贞去打理,接着他就去换了身衣服,去见了进良。
“人,从哪里来。”雨化田仍旧那样喜怒不显于色,如同上回进良中计时,他却越发冷静。
“快回府几里路上,才闻到火药味,贼人就冲出来自爆。”已经稍作整理的进良报告道。“事出突然,贼人将炸药绑在里衣,暗卫也难以察觉。他炸了轿旁一圈的侍卫,连着车轿一同炸飞,幸亏您安插在夫人身旁的忠顺眼疾手快就拉着夫人离车轿。”
“人家已经知道几时来回行馆的时辰,这里头牵涉甚广,这人不惜引炸药同归于尽,此人必有清流背后指使,不过他是个弃子。”
“督主,为保消息准确,属下该是重新调查辽东官场,好确认先前密探们的消息无误?还是从江湖人里下手?”马进良抱拳。
“务必仔细低调,他们这次是要动摇军民对咱们的信任,还有,去铁岭卫细细查问杨宇轩之子,陈钺这头也务必查验。”
进良覆命后,又问:“对了,督主,这次事件与陈钺手下兵将向海西使者索贿之事时日相去不远,是否也顺着这条线一并查?”
“查。”雨化田压着嗓音发话道,眼中尽是带着蔑视。
见过这般多要与他同归于尽的烈士,遇到身上绑炸药攻击是头一回。
他深感不齿,稍晚在行馆的暖阁里又找来了杏贞。
“别出门,也别见人。”他吩咐道,拿着缎巾擦着手。
“大人,您把我藏起来或送回京中,不会改变任何事。”她眼底微寒地说道。
“想怎么着?”雨化田抬起微眯的丹凤眼,心领神会。
“引蛇出洞,把他们逼向明处。”她用力捏起头上没有戴正钗子,又道:“不久就是宴席了,这是陈钺想掩盖手下向海西女真索贿才办的赔罪宴。随便夸他几句,他们心里如果有鬼,底下不安份的人,自会坐不住。”
“没必要去。”他很是不屑,又是把眼神转向他处,摆起了日常的清高劲。
“若我们赴了那鸿门宴,那是越发的高调,贼人自会被引来的。”她唇角微勾,眼角却是一动不动,没有任何笑意。
雨化田终于正眼看着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如若龙门时他引周淮安入局的既视感,“妳倒比本督懂得审时度势了?”
知道他又发脾气,杏贞立马服软折腰,“大人,妾身知错。”
“起来。”雨化田微眯起那对丹凤眼,斜斜打量过杏贞急于想早点哄好他的模样,她折腰立在他面前,虽是服软,雨化田确是看出她这是牛脾气拉不回来的架式。
“就这样想送死?”
“您当初,不也以自己为诱饵捉人吗?”她目光转向他。
闻言,他没有立刻回应,半晌,“这可是妳说的。”他也扯了扯嘴角,冷哼一声。那奸佞一笑一闪而过,她眼角也登时弯了起来,回以一个带着得意的笑。
站起身的时候,杏贞伸过手,想碰碰他那张脸,他则但雨化田却轻轻抓住她的手停下。
“现在不是时候。”他嗓音里透着命令。鼻息一股子施过清雅花香,甫才出浴的气息,有些撩拨。
“知道、知道。”她轻轻两声知道,眼波流转望住他。
杏贞明白他的意思,只将手抽回,神色转而沉静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略略不满。
现在不是寻求慰借的时候。
做奴婢这么久,岂会无法意会一个眼神的意思,可雨化田不惯着她,只当是像把一只猫赶回窝里。
很快来到举办宴会的那一日,大营那头演练的状况没什么大问题,兵将对于京中来监军的雨公公很是敬重。而另一头,海西的使者也离京来到了蓟镇。
此时蓟镇汇集各方人士,包括得了通关文牒来商讨联军事宜的朝鲜武官和通译。
约莫傍晚的时候,两人被送来了陈钺府上。小厮丫鬟们分别领着他们去不同地方,女眷则被领到花园里。
花园里集齐各位女眷,海西使者的的女眷们来了,这其中,主持活动的是陈钺的夫人。
宴会开始前,陈钺的夫人来找她聊天。
“妾身见过雨夫人。”陈夫人过来向他行礼。
“起来吧。”杏贞抬抬手,让她起来。
“前些日子雨夫人受惊了,妾身代夫君致歉。”陈夫人说道。
“这事正在彻查,巡抚夫人本不必自责。”她客套道。
“事情发生在我们这,让夫人担惊受怕原本就是我们的责任,今天妾身定要好好款待夫人!”陈夫人客气道,语毕就派了丫头们去拿东西要献给杏贞。
接着她领着杏贞在花园里一道走走。
“多谢夫人赏脸,让妾身有这个机会招待夫人看看府上园子,稍后就邀请夫人一道品茶。”陈夫人奉承道。
这陈夫人是个标准的大家夫人,有些好客,气质得体,模样温婉,很是主动为夫君奔走,这陈钺娶的这夫人颇有福气。
另一头,雨化田端坐在前厅主位,一旁立着番子们,前呼后拥的,气势瘆人。
他身着月白镶暗云纹的曳撒,披风也换上了带黑毛领的秋季样式,他撩开下摆,岔开腿来坐着,如若要质问的架式。
自.焚事情过后,雨化田除了公务上都不肯见人,陈钺吃了连日的闭门羹,总算还是见到雨化田这尊大佛还愿意赏脸让他招待赔罪。
陈钺眉心紧锁,额间冷汗直流,本来好不容易修补底下人捅的篓子,现在在自己地界上又出事,来了自焚刺客。
“大人,下官定会查出究竟是谁针对大人!”陈钺激动地说道。
“针对西厂的人从未间断过,倒是派驻此地的密探竟是没有查觉这些孤狼也是奇了。”雨化田毫无波澜地调侃道,与其说是调侃,不如说就是在挑明辽东早被那些反民作为潜藏的据点。
“…秉大人,下官认为,这些人,左右就是百姓,没有后台,平时也瞧不出异状。但容易被那些个乱党对朝廷的传言所蛊惑,才为批些乱党乱充当打手,这样的人,想必不只辽东有。”陈钺辩驳。
“你的意思是,这些全是自发的?”他托起腮,抬着那张精致的脸,轻蔑发问。
“不无可能。”陈钺抱拳,谨慎回应。
“人出在你的地界,巡抚该想想如何上报?”雨化田慢条斯理地捧起番子递过来新热好的茶。
“是,下官定不负所望!”陈钺听明白雨化田这是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,激动地覆命。
接着是花园里,宴会准备开始。
人都一一落座,陈钺主持这次的宴席,聊表对使者一众人的歉意。
“诸位,起先是我招待不周,如今大伙都已从京师回来,不如今日就由我为你们饯行。”陈钺向海西诸部的代表们敬酒。
雨化田和杏贞在前排的席上,且做壁上观,他俩低调入席。
敬酒后,使者产察向巡抚大人陈钺恭敬的敬酒,表示敬意。
“谢巡抚大人,下官产察代表叔叔,也代表海西诸部向大人致意,感谢大人不计小人过!”带着皮草毛帽的使者产察把酒叩谢,看着心中似有不忿,但仍大声道谢。
酒席上,两方互相恭维,小小女真确实不必堂堂巡抚大人出面招待赔罪,但这次捅了大搂子,双方都知道该各退一步。
雨化田和杏贞,两人身着暗云纹地成套月白秋装,正合这芦苇高长的季节。他俩齐齐气势盛人地坐在席间,正坐山观虎斗。不久后,陈钺夫人朝杏贞远远敬了酒,陈夫人温婉浅笑致意。
雨化田也注意到陈钺的这位夫人,随意地扫过一眼。
“这陈夫人实在好客。”他细声随意说道。
“陈钺这夫人颇有大家风范,甚为得体。”她道。
说罢,雨化田就动筷夹起桌上的蒸鱼,他挑了挑鱼肉,细细翻到里头藏着一张可食用的油纸在鱼肚下,上头似是用沾酱拼写着暗语,随意看了一眼就他就讲纸给拌碎。
不久后,下人递话到杏贞耳边。
下人走后,她向雨化田递过眼神,“陈夫人找我在花园中闲话,您觉着呢?”
“机不可失。”雨化田托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,深如潭水的眼底透露着算计。
杏贞行礼过后,唇角微勾地看过他一眼,就让下人前呼后拥地领着她走了。
来到陈府园子里的走廊时,陈夫人背对着她。
“陈夫人可久等了,这般特意找我,可是晚宴前还聊得不尽兴?”杏贞客套一番。
“雨夫人,妾身确实有话还没告诉您。”陈夫人用着温婉柔弱的语气说道。语毕,忽然就点了她穴道将她双手反绑在身后,杏贞是马上就被定住。
杏贞怒目圆睁,看着眼前这位陈夫人。
陈夫人二话不说,命人将她藏入水车,令仆役将他们送出城外。
不知昏睡过多久,约莫是早上,天才矇矇亮时,她被冷醒了。
此时,她身处一处破败之地,那位陈夫人带着盒子才走了进来。
杏贞被反绑在椅子上,打量着她,不屑道:“妳以为妳是什么人?”
“阉人的老婆,被捉時,都这般临危不惧吗?”陈夫人忽然变了变嗓音,声线忽然低了下来,变成男子的声音。
她一愣,但面上不表现出来,且就沉默,目不转睛盯着陈夫人。
“在下可不是什么陈夫人。”他开口。接着挽起发髻,把脸颊上微调面部的假皮撕下,赫然发现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。
“万万没想到,最危险之处,才是安全之处,你们人就藏在巡抚家。这样一来,那天我被埋伏之事都说得通!”她不屑道。
他一把抬起杏贞的脸,细细端详:“这就要怨妳,白白糟践自己这艳丽皮囊,嫁给一个没根的东西。”
“你….扮成女人抓我为质,也未必光彩,说得就你清高。”她看了看眼前这不男不女的贼人,甚感诧异,但气势上还是表现出轻蔑之姿。
“夫人莫要逞能,妳与阉人媾和狼狈为奸,拿什么和我谈清高?”那男人嘲笑着她,爆出一阵笑声。
“躲在暗处偷袭,能是什么英雄好汉。”她出言嘲讽道,“我们怎么狡诈也不及阉党阴险。”那女相男子幽幽道,一把打开他手上的折扇掩嘴而笑。
“你认为用一个女人可以达成目的,你也挺天真。”她冷哼道。
贼人以折扇提起她的下巴,道:“想想看,西厂厂公的对食被人劫持,是什么奇耻大辱?西厂举国皆密探岂不是笑话?”
“你觉着,你是凭什么能从他们手里掠走我?”她抬起头,抬眉瞧着他,问道。
“雨夫人,在下还是建议妳莫再口出狂言。”贼人撩了撩鬓边乌黑的笔直碎发。
杏贞闭起眼,暗自数起数,不再与此人争辩。
忽然,贼人仔细端详她道:“我以为贪官,尤其是太监娶老婆都只是好色,过过干瘾,想不到这大内第一太监的老婆竟然不是个花瓶!”
“下流坯子,满嘴不干不净的到底想说什么?”她张口训斥道。
“装什么贞节烈女,要怪就怪就怪有你们这种人,趋炎附势,依附阉党祸乱朝纲,害得我家破人亡!”那男人怒道。
另一头,马进良派人私下找到被迷晕藏在府中某间房中橱柜的陈夫人—— 这是真正的陈夫人。
“督主,陈钺的夫人果真被人冒名顶替!”
“进良,可以准备收网了。”雨化田将手中一封血书递给马进良看。
贼人信中写着:“停止围剿女真,三日后城郊岳王庙赎人。”
“哼,简直岂有此理。”进良骂道。
“再陪他玩玩,现在就把人捉来实在无趣,别忘了我们还要引出他的后台。”雨化田神色转为阴毒,地图上放着把新式袖珍火铳。
“督主,那么陈钺这头该是私下汇报吗?”马进良说道。
“他估计被人利用还不知,把他夫人送回去,试试他的反应。”他道。
“是,督主。”马进良抱拳,接着又言:“督主,目前属下查到夫人的动向,似是仍然安全。”
听这话,他又不咸不淡地吩咐:“别让她受辱。”
进良见他依旧冷静地发落,略微摸不透他这对夫人安危的反应,但进良也不细想,只管把事办妥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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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防雷: 不要抠有沒有火銃的历史细节*